刚登场时,观众见他们如此惊险,都为之吓得两腿发抖,头发直竖,目眩头晕,又惊又怕唯恐他们跌下来。树庐叟观察场上的演员,则都是从容不迫地保持着镇静,既使是八岁小孩也显得非常专心谨慎,就像前代儒士修身养性时的庄重恭敬,又像和尚在静心打坐。这都是心志专一以后才达到的。他们一心用于练习技艺,苦思苦想地进行刻苦的训练,一再失败而不改变目标,研究动作成功的关键从而适应它的情势,终于找到了用力的部位所在;又反复练习了很久,直到非常纯熟绝无丝毫差错,才开始拿出来公开表演,这时就是拿天下难度最高的动作来让他们做,也都会变得极其简单。看来哪怕是细小的技术也自有它的道理啊!由此可以知道,极精巧的技艺来源于极平凡的训练,因为用意志凝聚了他的精神,用这种精神启动了他的天赋,这不是轻率从事、很快招致失败的人所能做得到这样的。这层意思庄子是知道的,但因为他爱惜自身而不肯用于天下;张仪、苏秦也是知道的,却以欺弄别人的国家作为演习,想要贪图富贵结果自己毁灭了自己的身躯或名声。庄子所称赞的宜僚弄丸、庖丁解牛、驼子捉蝉、纪渻子养鸡,直至伯昏瞀人站在千仞悬崖的小路上,向后倒退行走,腿跟几乎有二分露在悬崖之外;吕梁山的男子在三十仞高的瀑布之下游泳,湍急的流水冲出的泡沫直达四十里以外;没有哪件事不是这样,因为他们的精神凝聚而不分散啊。树庐叟又扫视周围的观众,这些人时间久了也就忘记了演员是在表演惊险的动作,而觉得他们和在平坦大道上没有什么两样,因为精神上与他们完全融化在一起了。厉害啊,习惯真能改变人啊。
那人对树庐叟说,祖先是从河南来到零陵的,技艺流传下来已有三代,徒弟达一百多人。家里虽有几亩薄田,却不胜赋税劳役的负担,于是带着他的妻子、以及妻子兄弟的妻子,哥哥的儿子,抱在怀中的幼孩,奔走四方卖艺以求糊口,倘有余钱还可供奉田赋。所到的江苏、浙江、广西、云南、贵州,长城以外的边界地方,都是挑担步行,也不向别人借用表演器具。所以熟悉各地的草木特性,有时拾取来补充食粮的不足,也用来喂养他们的幼儿。
树庐叟巡视那伙人,见他们穿着破旧的麻衣,一付飘泊流浪、陷于穷困的样子,却面带喜色、自得其乐,在一起相处得非常和谐融洽。无论男孩女孩,五六岁就开始教他们练功;年老而不再上场的,也都能靠积蓄维持自己的生活。他们以大路为家,以表演杂技代替种田,互相传授技艺成为本家族的谋生手段。他们的肌体被严寒酷暑、风吹雨淋、冰雪交加锻炼得更加健壮,意志经受了跋山涉水、艰难的途程、世态人情的磨砺因而处处小心,所以男女老少都显得很愚笨麻木。他们身手矫捷机敏,胜过猿猴,但他们的性格却温和得像麋鹿一样。
树庐叟因而为之深有感慨。前代君王的教诲,许久已不宣扬不推行了。这些人处身于优伶与巫觋者的行列而恬然自喜,这是为夏仲御所深恶痛绝的;但由此也更明白了天地之大,万物会各自顺应它们的规律而生长发展,就像稻子和稗草同时开花结实一样,上天对它们是并不偏心的。他们固然自以为是在演戏,所游历经过的几千上万里路上,从高楼深宅的大户人家,以至人烟稀少的村庄,也无不以戏乐来看待他们,而我老翁独以为自有其作用。我已经年老了,不能再做漂洗棉絮的事,更哪里有力量上阵打仗以试验那不龟手的药呢?只是假托几句空话记一点感想罢了。的确是这样啊。王介甫曾说“鸡鸣狗盗之徒出自孟尝君之门,所以士人由此而不肯去”。不能招致鸡鸣狗盗之徒倒也罢了,只怕吕惠卿之流的献媚奉承和巧言欺骗,甚至连鸡鸣狗盗之徒都不如。倘若鸡鸣狗盗之徒出自其门下,只会更利于招致天下的奇士,而孟尝君未必真懂得这个道理。信陵君、燕昭王知道这点,所以信陵君收留了卖浆者、赌徒、屠夫并加以重用;燕昭王以千金买下死马之骨,终于收纳贤士报了齐国的仇怨。宋朝也有张元、吴昊,即使连韩琦、范仲淹这样善于识拔才士的人都未能重用,反让他们为西夏效力。但愿不要再以我老翁的话为戏言了。可悲啊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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